
晚上八點,百樂門的大廳正是最熱鬧的時候。
水晶吊燈像融化的金子,流淌在每一個角落。
舞池裏,穿著考究的男女相擁旋轉,裙擺和衣角在爵士樂黏膩的節拍裏糾纏。
空氣中是香檳的氣泡味,混合著男人雪茄的煙草香和女人發間的花露水味,熏得人微醺。
忽然,大門口那陣喧鬧戛然而止。
樂隊的薩克斯手吹錯了一個音,發出短促而尖銳的怪響,隨後,整個場子的音樂都跟著斷了。
像被人掐住了脖子。
舞池裏的人停下了腳步,吧台前高談闊論的富商們也閉上了嘴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不約而同地投向了門口。
“嗒、嗒、嗒......”
整齊劃一的皮靴叩地聲,一步步踩在眾人心上。
門外射進來的光,勾勒出幾道挺拔的身影。
為首的男人走了進來。
他穿著一身筆挺的深灰色軍裝,肩上那兩枚金星在燈光下,閃著冰冷刺骨的光。
腰間的武裝帶束出勁瘦的腰身,黑色的皮質槍套服帖地待著,透出金屬的森然。
他很高,幾乎要碰到門楣。
一張臉俊美得不像話,劍眉斜飛入鬢,鼻梁高挺如山脊,嘴唇很薄,抿成一道冷漠的直線。
隻是那雙眼睛,黑得像不見底的深潭,掃視全場時,沒有任何情緒,卻讓所有與他對視的人,都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。
他就是孟權舟。
上海灘新的“天”。
身後跟著他的副官趙毅,同樣一身軍裝。
整個百樂門,落針可聞。
剛才還不可一世的商會會長,此刻悄悄把雪茄撚滅在煙灰缸裏,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。
王長發已經滿頭大汗地迎了上去,腰彎成了九十度,臉上堆滿了最諂媚的笑。
“督軍......孟督軍......儂大駕光臨,真是讓百樂門蓬蓽生輝啊!”
孟權舟都沒正眼瞧他,徑直朝著二樓的樓梯走去。
對此王長發毫不在意。
就是擺在那裏,這位也是財神爺。
孟權舟上了二樓,在正對舞池的那個最大的包廂裏坐下,翹起二郎腿姿態隨意地靠著沙發,指尖在紅木桌麵上,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。
後台,西棠正對著鏡子。
她今日穿上了那件水綠色的旗袍,就像一汪春水包裹著她玲瓏有致的身段。
領口和袖口繡著的梔子花,素淨又雅致。
她臉上畫著最精致的妝,眼線嫵媚上挑,唇色是雨後薔薇般的豔麗。
外麵的音樂一停,她就知道,那個人來了。
緊接著,無數嘈雜的心聲像潮水般湧進她的腦海。
【哎喲我的爺,這尊大佛可算來了,千萬覅出亂子啊!】王長發的聲音帶著哭腔,充滿了卑躬屈膝的恐懼。
【天哪,這就是孟督軍嗎?比畫報上還好看!要是我能被他看上一眼......】隔壁化妝間的舞女阿娟,心裏是毫不掩飾的癡夢。
【這煞神怎麼來了?他一來,今晚的生意還怎麼做?】吧台的酒保在心裏偷偷抱怨。
【得找個機會上去敬杯酒,新官上任,這是最好的時機......】樓下卡座的李老板,心裏全是算計。
......
渴望、諂媚、恐懼、算計......
這些聲音像無數根細密的鋼針,紮得她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。
西棠深深吸了一口氣。
空氣裏是廉價脂粉和汗水混合的濁氣。
她告訴自己。
西棠,熬過今晚。
不對,一切從今晚開始。
她一定可以的。
化妝間的門被推開,王長發一臉焦急地衝了進來。
“西棠!我的姑奶奶,快!督軍已經到了!”
【這丫頭可千萬別掉鏈子,我的身家性命可都指著她了!】
王經理內心的哀嚎,西棠聽得一清二楚。
她站起身,臉上掛起一絲恰到好處的微笑,既不顯得過分熱情,又不至於冷淡。
“王經理,放心吧,我幾時讓你為難了。”
“最數你最懂事。”
西棠笑了笑。
王長發領著她,走出逼仄的後台。
當棠的身影出現在通往大廳的走廊時,樓下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。
此時的她像一朵剛從晨露中摘下的梔子花,格格不入,卻又讓人移不開眼。
她能聽到那些男人心裏瞬間升起的驚豔和欲望。
【哎喲,西棠大小姐,今天怎麼看著不一樣了?】
【別說,這小模樣真對爺的胃口啊,奈何這娘們不賣身。】
她也能聽到女人們心裏淬了毒的嫉妒。
【騷狐狸精,就知道她有手段,這是要去勾引督軍了!】
西棠對這些聲音充耳不聞。
她挺直了脊背,踩著那紅色的地毯,朝著二樓的樓梯走去。
從一樓到二樓,不過十幾級台階。
她卻覺得像走了一輩子那麼長。
樓下是喧囂的人間,樓上是未知的命運。
她走到了二樓的包廂門口。
門口站著兩個衛兵,像兩尊石像,眼神冷得沒有一絲活氣。
王長發對著裏麵,諂媚地笑道:“督軍,我們百樂門的西棠小姐來了,她的歌,是全上海灘獨一份的好。”
西棠低著頭,跟著王長發走了進去。
包廂裏沒有開燈,隻有樓下的流光溢彩漏進來,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。
他依舊靠在沙發裏,指尖的敲擊停了下來。
一股淡淡的藥草味,混著他身上冷冽的氣息,鑽進西棠的鼻腔。
她的心猛地一縮。
就是這個時候,孟權舟抬起了眼。
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,穿過昏暗的光線,落在了她身上。
西棠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她下意識地催動那份與生俱來的能力,想去探知這個男人的心聲。
然而,預想中那些貪婪的、算計的、或是欲望的噪音,並沒有出現。
什麼都沒有。
怎麼會?
失靈了嗎?
她的腦海裏,是一片空茫與寂靜。
像一場落了很久的雪,覆蓋了所有聲音,所有情緒,隻剩下無邊無際的荒蕪和冰冷。
西棠愣住了。
這是第一次,她聽不到周圍的任何聲音。
是因為眼前的這個男人。
她還沒從這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,就聽見他開了口。
他的聲音很低,像大提琴的弦,卻帶著金屬的質感,又冷又硬。
“唱歌的?”
他的語氣裏聽不出任何情緒。
西棠壓下心裏的好奇與探究,立刻換上討好的笑意,她在風月場這麼多年,男人最喜歡她哪一點,她太清楚不過了。
“是的呢~督軍大人,我最擅長的是場《夜來香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