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朱允炆臉上的憂色瞬間僵住。
黃子澄更是瞠目結舌,一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麼。
朱元璋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猛地一縮,精光爆射:“何出此言?”
朱允熥伏於地上,聲音因“憤怒”而微微發顫:
“回皇爺爺!今晨,東宮所賜宮女玲兒,膽大包天,竟敢在本王安睡之時,擅作主張,假傳懿旨,謊稱孫兒‘偶感微恙’,向宮中告假!”
他猛地抬頭,眼中滿是“義憤填膺”:
“陛下聖體康健,國祚安穩,兒臣又何來‘微恙’之說?此賤婢巧言令色,實則包藏禍心!其一,擅作主張,是為僭越!其二,謊傳軍情,動搖人心,是為構陷!其三,將呂妃娘娘一片慈心,扭曲為離間天家骨肉的手段,是為大不孝!”
“此等奸佞之徒潛伏於孫兒身邊,日夜窺探,若不早除,他日必成大患!孫兒察其奸宄,已將其就地正法,以儆效尤!因處置此獠,耽誤了入宮時辰,是孫兒失察之罪!請皇爺爺降罪!”
一番話,慷慨激昂,字字誅心!
將一樁“遲到”的過失,硬生生扭轉成了一場“清君側、除奸佞”的大功!
黃子澄等人徹底傻眼了,張著嘴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準備好的所有彈劾之詞,在朱允熥這番“正義凜然”的剖白麵前,都顯得那麼蒼白、那麼可笑,甚至......顯得他們才像是那包藏禍心的奸佞!
朱允炆的臉色更是由白轉青,再由青轉紫,精彩紛呈。
他放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緊,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。
好一個朱允熥!
好一招倒打一耙!
禦座之上,朱元璋那張冰封般的臉,終於極其細微地動了一下。
他看著伏在地上、脊背挺得筆直的孫兒,那雙閱盡人間滄桑的老眼裏,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神色。
有對這雷霆手段的審視,有對這份果決的訝異,甚至......還有一絲幾乎不可察覺的、隱藏在九重冰山之下的......讚許。
他緩緩抬手,聲音聽不出喜怒,卻帶著一錘定音的威嚴:
“起來吧。”
“處置得......好。”
那句“處置得......好”,輕飄飄三個字,卻比千鈞之石更重,狠狠砸在文華殿每一個人的心坎上。
黃子澄一張老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,準備好的一肚子彈劾之詞,此刻全堵在喉嚨口,不上不下,憋得他幾乎要當場昏厥過去。
朱允炆更是如遭雷擊,身體控製不住地晃了一下。
他費盡心機,借著呂氏的手安插棋子,原以為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溫柔刀,卻被朱允熥以如此血腥、如此決絕、又如此“大義凜然”的方式,連根拔起,還順手將一盆臟水劈頭蓋臉地潑了回來!
偷雞不成,反蝕一把米,還惹了一身騷!
他能清晰地感覺到,禦座之上,皇爺爺那投向自己的目光裏,雖然沒有斥責,卻帶著一絲比斥責更傷人的、冰冷的審視。
朱允熥緩緩起身,撣了撣膝上的塵土,動作從容不迫。
他臉上那股“義憤”已經悄然褪去,恢複了平日的沉靜,仿佛剛才那個跪地泣血陳情的忠勇皇孫隻是眾人的錯覺。
他這一靜,反而更顯出黃子澄等人的失態和狼狽。
整個大殿,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死寂。
“好了。”朱元璋的聲音再次響起,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尷尬。
他仿佛已經忘了剛才那場小小的風波,渾濁的目光掃過下方,緩緩開口,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馬的疲憊:
“內帑空虛,戶部今年的賬本,咱看了。開支浩大,入不敷出。漕運、九邊、官俸、賑災......樁樁件件,都要銀子。可這銀子,從哪來?”
話題轉換得如此生硬,卻無人敢有異議。
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,知道真正的考校,現在才開始。
朱元璋的目光先是落在朱允炆身上,那眼神裏的考量意味不言而喻:
“允炆,你是兄長,你先說,有何良策?”
朱允炆精神一振,這才是他的主場!
他深吸一口氣,壓下心頭的屈辱與不甘,上前一步,躬身應答,聲音恢複了往日的溫潤平和,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:
“回皇爺爺。孫兒以為,國庫之虛,非朝夕之故。開源不易,當先節流。”
他侃侃而談,引經據典:
“首先,當倡節儉之風。請皇爺爺下旨,裁撤宮中非必要之用度,後宮用度、內廷采買,皆減三成。皇室宗親,亦當體恤國艱,削減俸祿。上行下效,則天下官民必聞風而從。”
“其二,嚴懲貪墨,澄清吏治。貪腐乃國之巨蠹,一人貪墨,萬民受害。當命都察院、錦衣衛徹查各地官倉、稅收,凡有虧空,嚴懲不貸!以雷霆手段,儆效尤,使官員不敢貪、不能貪。”
“其三,重農固本。農為邦本,本固邦寧。當減免部分受災州縣之稅賦,鼓勵墾荒,如此休養生息,一兩年後,待民力稍複,則稅賦自足,國庫自豐。”
一番話說得是滴水不漏,既有儒家“仁政愛民”的核心,又有法家“嚴刑峻法”的手段,姿態擺得極高,聽得黃子澄、齊泰等人連連點頭,眼中滿是讚許。
這才是儲君該有的風範!
高屋建瓴,堂堂正正!
朱元璋聽完,不置可否,隻微微“嗯”了一聲,便將目光轉向了另一邊始終沉默的朱允熥:
“熥兒,你呢?除了殺人,你還有什麼法子?”
這話問得極不客氣,帶著明顯的譏諷和敲打。
黃子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,等著看朱允熥的笑話。
朱允熥卻仿佛沒聽出那話裏的刺,他上前一步,沒有像朱允炆那樣長篇大論,反而問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幹的問題:
“回皇爺爺,孫兒敢問,我大明寶鈔,如今在民間,一貫鈔,可還能換到一兩銀?”此言一出,殿內氣氛微變。
朱元璋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。
寶鈔貶值,這早已是朝廷心照不宣的痛處,隻是無人敢在朝堂上如此直白地戳破。
戶部尚書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。
朱允熥不等回答,繼續道:
“寶鈔失信,民間交易便退回以銀、銅為本。然我大明銅礦稀缺,鑄幣成本居高不下,更有私鑄劣錢者,擾亂市井。官鑄一枚銅錢,其銅料之價,幾乎與錢麵值相當,費工費力,得不償失。此亦是國庫空虛之一大誘因。”
“說你的法子。”
朱元璋的聲音沉了下去。
“孫兒的法子,不談節流,隻談開源。”
朱允熥聲音不大,卻異常清晰,“孫兒鬥膽,請廢寶鈔,另鑄新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