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“胡鬧!”
黃子澄厲聲喝斷:
“寶鈔乃太祖朝親定之國策,豈容你一個黃口小兒說廢就廢?另鑄新錢?銅從何來?豈非重蹈覆轍?”“孫兒說的新錢,非是銅錢。”
朱允熥看都未看他,目光隻灼灼地盯著朱元璋,一字一句道:
“孫兒欲鑄的,是黃銅錢!”
“黃銅?”殿內一陣騷動,不少人麵露疑惑。
“正是。”朱允熥朗聲道,“我朝銅料稀缺,然西南各省,‘倭鉛’礦藏豐富,其價遠低於銅。以銅七鉛三之比,合煉成金黃色之黃銅,其色澤亮麗,更勝青銅,且質地堅硬,不易磨損。最要緊的是......”他頓了頓,拋出了最關鍵的一點:
“其鑄造成本,不足現行青銅錢之一半!同樣一斤銅,可鑄倍數之新錢!且因摻入倭鉛,私鑄者極難仿製其色澤與分量,可有效杜絕劣錢!”
“一派胡言!”黃子澄再次跳了出來,義正辭嚴地指責:
“國之鑄幣,乃社稷之信!豈可用此等‘賤金屬’混淆其中,自毀長城?此乃將作監工匠之小道,非經國之大道!吳王殿下沉溺奇技淫巧,竟欲以此動搖國本,實乃荒唐至極!陛下,萬萬不可聽信!”朱允炆也適時地皺起眉頭,露出一副不讚同的神色,輕聲道:
“三弟此法,恐過於......急功近利,失之穩妥。”
一時間,殿內附和之聲四起,皆是指責朱允熥“不務正業”、“想法荒誕”。
朱允熥立於群臣的指責聲中,麵色不變,仿佛那些言語都隻是耳旁風。
他隻是靜靜地看著禦座上的朱元璋。
他知道,這些迂腐的文臣,永遠不會懂。
但眼前這位從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開國皇帝,這位最重“實利”的馬上天子,一定會懂。
就在這嘈雜的聲浪中,朱允熥忽然笑了。
那笑容裏,帶著幾分看穿一切的從容。
他沒有再爭辯,而是對著禦座上的朱元璋,深深一揖,朗聲道:
“皇爺爺,孫兒自知人微言輕,空口白話,難以取信於眾位大人。理論之爭,終究虛妄。”他抬起頭,目光明亮如星,透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:
“孫兒懇請皇爺爺,給孫兒三日時間!撥給孫兒內承運庫匠人兩名,寶源局看火師傅一人,準孫兒調用銅、鉛若幹!三日之內,孫兒必將一枚嶄新的‘洪武通寶’黃銅樣錢,呈於禦前!”
“屆時,其色澤、質地、分量、成本,一目了然!是與非,功與過,皆由皇爺爺聖裁!”
此言一出,滿殿的嘈雜聲浪為之一頓。
黃子澄等人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譏諷。
三日?
鑄新錢?
這小子真是瘋了!
冶煉合金,配比火候,哪一樣不是千百次試錯才能得出的經驗?
他一個養在深宮的皇孫,懂得什麼?
這分明是自取其辱!
朱允炆眼底深處,一抹喜色悄然浮現。
他幾乎已經能看到三天後,朱允熥拿著一堆不倫不類的銅疙瘩,在皇爺爺麵前灰頭土臉的模樣了。
禦座之上,朱元璋那雙深陷的眼眸裏,卻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精光。
他盯著朱允熥,看了很久很久,久到殿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。
他看到了這孫兒眼中的自信,那不是虛張聲勢的狂妄,而是一種仿佛早已見過結果的篤定。
“好。”
朱元璋終於開口,聲音低沉而有力,每一個字都像鐵錘砸在鐵砧上:
“咱就給你三天!”他猛地一揮手,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帝王的決斷和冷酷:
“工部!按他說的辦!人手、物料,即刻給他備齊!”
“但是,朱允熥!”
他話鋒一轉,一股冰寒的殺氣瞬間彌漫開來,“三天後,若你拿不出像樣的東西,或是所言成本有半句虛假......咱就革了你這‘觀政’的差事,給咱滾回王府,閉門思過一年!從此,朝堂之事,再不許你插手!”
“孫兒,遵旨!”朱允熥伏身下拜,嘴角,卻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、穩操勝券的弧度。
三天?
對他這個腦子裏裝著後世無數次成熟配比的穿越者來說。
太久了。
............
朱允熥踏出文華殿那略顯壓抑的門檻,外頭午後的陽光兜頭灑下,仿佛也驅散了他眉宇間凝結的陰霾。
一路回到吳王府,腳步都輕快了幾分。
畢竟情緒不會消失,隻會轉移到另外一個人的臉上。
比如朱允炆。
一回府,朱允熥便雷厲風行地動了起來。
他徑直穿過前廳,目光如炬地掃視著王府後院那片原本栽種著奇花異草、假山流水的雅致空間。
這裏,將成為他的戰場。
“來人!”
他聲音不高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,“把後花園給本王清出來!一應花木山石,盡數移走!”命令如石投水,整個吳王府瞬間被攪動。
仆役們雖不解其意,卻無人敢怠慢,紛紛忙碌起來。
不過半日功夫,原本曲徑通幽、鳥語花香的後院,已徹底變了模樣。
地麵被夯實平整,臨時搭建的棚架迅速立起,遮擋住部分陽光,投下粗獷的陰影。
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花香,而是新翻泥土的土腥氣和木材切割的鋸末味。
前幾日趙瑞秘密送來的那批能工巧匠和各式沉重的器具——小型的銅爐、鐵砧、銼刀、模具、手搖式簡陋車床等等——此刻都被井然有序地安置在了這片新開辟的“工坊”之中。
金屬器具在棚內幽暗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澤,與王府原有的奢華格格不入,卻又透著一股務實的力量感。
朱允熥站在棚口,目光掃過這方寸之地,心中盤算清晰:
三天!
他必須在這三天內,就在此地,親手打造出一枚足以顛覆舊製的嶄新銅錢樣本!
這是他對皇祖父朱元璋的承諾,更是他撬動這盤大棋的關鍵一步。
他腦中不由得又閃過今日殿前朱允炆那番侃侃而談。
平心而論,朱允炆說的“開源節流”,思路本身並無大錯。
偌大一個帝國,運轉起來如同一個遲暮的巨人,錢糧便是維係其生命的血液。
沒錢了怎麼辦?
無非是設法增加收入,或者勒緊褲腰帶節省開支。
曆朝曆代,不外乎加稅、專賣、甚至像那《大明王朝1566》裏演的,不惜搞出“改稻為桑”這等飲鴆止渴的狠招。
這些法子,朱允炆想得到,朝堂上袞袞諸公自然也想得到。
但問題在於,朱允炆的目光,終究還是被“錢”這個字牢牢鎖住了。
他看到的隻是國庫的空虛,想的隻是如何“穩”——用最穩妥、最不易出岔子的老辦法來填補虧空。
他看不見,或者說,他不敢去想那水麵之下更洶湧的暗流。
朱允熥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。
他那位雄才大略又刻薄多疑的皇祖父,今日看似憂心忡忡地說著國庫缺錢,可那渾濁老眼中閃過的精光,分明另有所指!
老朱真正憂心的,是那如同跗骨之蛆、正將帝國根基一點點蛀空的毒瘤——大明寶鈔!
這寶鈔自太祖爺憑著一腔豪氣和手中刀槍強行推行之日起,就從未真正在民間站穩腳跟。
流通?
不過是靠著官府強壓和軍刀寒光的威懾,百姓捏著鼻子勉強使用罷了。
才短短幾年光景,可怕的通脹便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席卷而來。
如今在應天府這天子腳下,一貫寶鈔能換回二百五十文銅錢已是頂天!
這還隻是在皇城根兒!
朱允熥深知,若按原本的軌跡,不出十年,這寶鈔的價值便會如同被投入火爐的廢紙,縮水到初期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。
到那時,民間交易將徹底唾棄這朝廷的“廢紙”,重新擁抱沉甸甸的銅錢、亮晃晃的白銀,甚至退回到以物易物的原始狀態。
這才是老朱心頭真正的巨石!
這才是帝國真正的隱患!
所以,當朱允熥在滿朝文武驚愕的目光中,拋出“另立新錢”這石破天驚之語時,才會精準地刺中老朱那根最敏感的神經。
現在,他就要在這簡陋的工棚裏,用實打實的技藝,鍛造出一枚足以證明其價值的新錢。
這新錢,必須從形製到質地,從防偽到耐用,全方位碾壓如今市麵流通的那些粗劣銅錢,讓老朱看到實實在在的、可以替代寶鈔的希望!
與此同時,皇宮深處,奉天殿側殿的暖閣內,氣氛卻截然不同。
上好的銀霜炭在錯金銅獸爐裏無聲燃燒,散發著融融暖意,卻驅不散朱元璋心頭的煩亂。
他背著手,在鋪著厚厚波斯地毯的地上來回踱步,明黃色的龍袍下擺隨著步伐沉重地擺動,像一頭焦躁不安的雄獅。
暖閣內侍立的太監宮女們個個屏息凝神,恨不得將自己縮進牆角的陰影裏。
“另鑄新錢......另鑄新錢......”
老朱口中反複咀嚼著這四個字,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“川”字,眼角的皺紋都顯得格外淩厲。
他自詡一生戎馬倥傯,登基禦極,天下萬事萬物無不在他運籌帷幄之中。
可今日,麵對那個向來不顯山不露水的三孫兒朱允熥,他第一次生出了幾分難以掌控的異樣感。
這與朱允炆截然不同。
朱允炆是透明的,所思所想,盡在他掌握。
可朱允熥......這小子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邪乎勁兒!
他那雙眼睛,沉靜得不像個少年人,看過來的時候,老朱甚至有種錯覺,仿佛自己心底那些最深沉的盤算,都被這小子一眼洞穿!
這感覺讓他極其不適,如同芒刺在背。
一股莫名的焦躁湧上心頭,像爐中炭火灼燒著他的耐心。
老朱猛地停下腳步,目光如電般射向門口侍立的老太監,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壓,突兀地打破了暖閣的沉寂:
“來人!即刻去吳王府,把朱允熥給朕叫來!立刻!”
“陛下......”
老太監被這突如其來的命令驚得一哆嗦,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窗外濃重的夜色,小心翼翼地提醒,“宮門已下鑰,此刻已是......”
“讓你去就去!”朱元璋猛地一甩袍袖,聲音陡然拔高,如同炸雷般在暖閣內回蕩,帶著不容置喙的怒意,“哪來那麼多廢話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