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吳王府後院的臨時工坊,此刻宛如一座小型的火山。
炭火在特製的黏土爐中燒得通紅,將棚內空氣炙烤得微微扭曲。
朱允熥早已脫去外袍,隻著一身方便活動的短衫,額上滲著細密的汗珠,正親自拿著一把長柄鐵鉗,全神貫注地撥弄著陶製坩堝裏的木炭,控製著火候。
空氣中彌漫著炭火的灼熱、鬆香的清冽和金屬熔化時特有的刺鼻氣味。
兩名從寶源局借來的老師傅滿臉敬畏又夾雜著幾分好奇,緊張地侍立一旁。
他們從未見過哪位王孫貴胄,竟對這等煙熏火燎的匠人之事如此上心,甚至親自動手。
“殿下,火候差不多了,銅已化開,可以加‘倭鉛’了。”一位老師傅小心翼翼地提醒。
“不急。”
朱允熥搖了搖頭,目光銳利如鷹,緊盯著坩堝裏那汪翻滾的、如同落日熔金般的銅液,“再等一等,讓這浮渣再燒盡些。”
就在這時,王府長史像一隻被火燎了尾巴的貓,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,因跑得太急,腳下一個踉蹌,險些撲倒在滾燙的爐火前。他臉色煞白,聲音抖得不成調:
“殿…殿下!宮…宮裏來人了!陛下…陛下急召!車駕已在府門外候著了!”
朱允熥動作一滯,手中鐵鉗“當啷”一聲掉在地上。
他眉心瞬間擰成一個疙瘩,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再次升騰。
這老頭子,又在搞什麼鬼?白天給了三天期限,這才剛入夜,就要提審了?
當他被半是催促半是強迫地塞進一輛疾馳的馬車,冰冷的夜風“呼”地一下灌入車廂,他才算徹底清醒過來。他低頭看了看自己,滿身煙火氣,臉上還沾著幾點黑灰,活像個剛從灶房裏鑽出來的夥夫。
他知道,今夜,又是一場硬仗要打。
......
奉天殿側殿的暖閣內,氣氛凝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。
朱元璋正背著手,像一頭被囚禁在華美牢籠中的猛虎,焦躁地在厚厚的地毯上來回踱步。他每一步都踏得極重,明黃色的龍袍下擺沉重地甩動,仿佛裹挾著雷霆。
見到朱允熥被太監引進來,他猛地停步,那雙在燭火下顯得格外深邃的鷹目,如兩柄淬了冰的利刃,死死釘在朱允熥那張風塵仆仆的臉上。
“孫兒叩見皇爺爺。”朱允熥來不及整理儀容,直接跪下行禮,身上那股混雜著炭火與金屬的氣味,在這滿是龍涎香的暖閣裏顯得格格不入。
“起來!”
朱元璋的聲音帶著壓抑的火氣,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:
“咱問你,另鑄新幣,你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?你難道不知,咱為了這大明寶鈔,殺了多少人,費了多少心血?你這是要拆咱的台!”
開門見山,直擊要害!沒有絲毫轉圜餘地。
朱允熥心中一凜,知道這不是試探,而是最後的通牒。
他站起身,拍了拍膝上的灰塵,並沒有直接回答這要命的問題,反而露出一絲略帶疲憊的、仿佛剛從田間地頭回來的憨直笑容:
“皇爺爺,說鑄錢太累,咱們聊點輕鬆的。孫兒給您打個比方,聊聊饅頭吧。”
“饅頭?”
朱元璋一愣,被這不著四六的開場白弄得一怔,怒氣都為之一滯。
“對,饅頭。”
朱允熥的語氣變得格外認真:
“皇爺爺,您是從民間出來的,最懂百姓疾苦。咱們就說,您手上有一個剛出鍋、熱騰騰的白麵饅頭。這時官府來了,給您一張蓋著官印的紙,說這張紙,明天就能到官倉換回一個一模一樣的饅頭。您換不換?”
朱元璋冷哼一聲,順著他的話往下說:“官府之信,自然換得。”
“好!”
朱允熥眼睛一亮:
“那第二天,官府又來了,又給您一張紙。可這次他說,官倉的饅頭,要後天才能取。您還換嗎?”
“......勉強換得。”
朱元璋的臉色開始有些變化。
“那第三天、第四天......官府天天來給您送紙,每次都說能換饅頭,可每次都往後拖,或者幹脆說,現在十張紙才能換一個饅頭了。這時候,您還會信這紙嗎?您手裏的饅頭,還舍得換出去嗎?”
朱允熥聲音不大,卻像一柄小錘,一下下敲在朱元璋的心坎上。
“更何況。”
朱允熥話鋒一轉,變得淩厲起來,“朝廷後來,是印了一萬張、十萬張、百萬張紙往外發!可天下的饅頭,就那麼多!您說,這張紙,在百姓眼裏,它還能值幾個錢?它跟茅房裏的草紙,還有多大區別?”
“砰!”
朱元璋一掌重重拍在紫檀禦案上,震得上麵的茶盞“咣當”一聲跳起,茶水四濺。
他死死盯著朱允熥,眼中怒火、驚疑、羞惱、還有一絲被徹底點醒的恍然,瘋狂交織!
是啊!饅頭!就是這個理兒!
他隻想著以朝廷之信、帝王之威強行推行,卻忽略了這最根本的、百姓看得見摸得著的“饅頭”!
但帝王的尊嚴,讓他無法立刻承認自己的疏忽。那股被孫輩當麵“教做人”的羞惱瞬間化為雷霆之怒。
“放肆!”
他指著朱允熥的鼻子,厲聲喝道:
“照你這麼說,是咱錯了?咱推行寶鈔,從根子上就錯了?你這是在貶謫國策,非議君父,大不敬!”
麵對這足以讓任何臣子肝膽俱裂的咆哮,朱允熥卻挺直了脊梁,目光沒有絲毫閃躲,反而迎著那滔天怒火,一字一句,清晰無比地說道:
“孫兒不敢說皇爺爺的初衷錯了!寶鈔之策,若能行之有效,乃是利國利民的千秋偉業!但孫兒敢說,皇爺爺推行的手段,從一開始,就有大問題!”
他豁出去了,聲音鏗鏘有力,擲地有聲:
“皇爺爺,您推行寶鈔,靠的是什麼?是殺頭!是抄家!是錦衣衛的繡春刀!您是用刀子逼著百姓相信這張紙,而不是用實打實的‘饅頭’讓百姓心甘情願地相信它!以強權立信,如沙上築塔,風一吹,就倒了!”
他向前一步,目光灼灼,帶著一股少年人獨有的、不顧一切的銳氣與真誠:
“孫兒今日直言,非為冒犯天威!而是為了大明江山永固!為了這四海萬民能安居樂業!皇爺爺,對您說阿諛奉承的漂亮話,那是奸佞!是把您往火坑裏推!敢於對您說這逆耳的實話,才是真正的忠臣!才是真正為您、為這朱家天下著想!若皇爺爺因此降罪,孫兒......領旨便是!”
暖閣內,死一般的寂靜。
朱元璋的胸膛劇烈起伏,那雙鷹目死死鎖定著朱允熥,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。
良久,他眼中的怒火漸漸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與複雜。
“好......好一個‘說實話的才是忠臣’!”
他緩緩坐回禦榻,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,“那你鑄造新幣,與這寶鈔,與你說的這些,又有何幹係?莫不是要用你的新錢,徹底廢了咱的寶鈔?”
“恰恰相反!”朱允熥精神一振,知道自己賭對了,“孫兒鑄造新幣,不是為了廢除寶鈔,正是為了救活它!”
“救?”朱元璋不解。
“對!救!”朱允熥語速極快,思路清晰無比,“孫兒的新幣,就是那個新的‘饅頭’!但它不是用來流通的,而是用來給寶鈔‘撐腰’的!孫兒請皇爺爺下旨,官設錢莊,明定一貫新鑄的‘洪武通寶’黃銅錢,可隨時兌換寶鈔一百貫!反之,一百貫寶鈔,亦可隨時兌換一貫新錢!官家信用,概不食言,立木為信!”
“同時,錢莊一貫新鑄錢幣換一貫半的舊錢幣!並且強行要求半年內,舊幣徹底停止流通!”
“新幣換新鈔,我明白,但這新幣換舊幣是何意?”
老朱像是一個好奇寶寶一樣,頓時發問道。
朱允熥緊接著正色道:“新幣舊幣同時流通——咱們造的起嗎?”
“如果新幣換舊幣,舊幣收回來重新熔鑄成新幣,新幣又按照相同的數量投出去,咱們賺的就是這其中更先進的工藝形成的銅差了。”
“當然,這些錢幣最終還是要投出去的,隻不過分批次。”
“最終,新幣將會剝離原本的銅幣屬性,變成和寶鈔一樣的信用貨幣的屬性。”
“如此一來,寶鈔便不再是廢紙,它有了實打實的‘錨’!百姓拿著寶鈔,心裏就踏實,因為它隨時能換成那嶄新、實在、官家認定的黃銅錢!寶鈔的信用,就從這新錢上,重新活過來了!”
朱元璋的眼睛,猛地亮了起來!像黑夜中驟然劃過的閃電!
他的呼吸都急促了三分,身體不自覺地前傾,仿佛餓了三天的狼崽子看到了肉。
盤活!
這是盤活寶鈔的法子!用新幣的信用,來為寶鈔背書!
他心心念念、幾乎淪為廢紙的大明寶鈔,似乎......真的有機會起死回生!
一股巨大的激動和亢奮瞬間攫住了他,讓他方才的焦躁和煩亂一掃而空!他猛地站起身,在暖閣裏再次踱步,隻是這一次,腳步輕快,充滿了難以抑製的興奮。
但他很快又停了下來,狐疑的目光再次投向朱允熥,那股帝王的審慎又占了上風。
“你說的......倒是天花亂墜。可你那新錢,真能鑄得出來?真有你說的那麼好?成本真能降下一半?”
他突然不耐煩起來,仿佛多等一刻都是煎熬。
“你還杵在這兒做什麼?”
朱元璋猛地一揮手,聲調陡然拔高,帶著一股急不可耐的催促,幾乎是吼了出來:
“滾!趕緊給咱滾回你的王府去!給咱鑄!馬上就鑄!咱等著看你的新‘饅頭’!鑄不出來,咱扒了你的皮!”